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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剛剛好,在煙花渡口》.gif

 

以下文字引用自皇冠電子報

一九八三年,值得特別標記,那一年我大學畢業,考上中文研究所碩士班;畢業前得到了生平最大的一次文學獎項;畢業後的暑假,伏案寫完兩萬多字的小說〈海水正藍〉,投稿皇冠雜誌社而以「特別推薦」的方式刊出。這一切的順遂來得太快,我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,因而惶惑不安。兩年後《海水正藍》短篇小說集出版,誰也沒料到這部校園氣味濃厚的純情作品,竟然成為當時最受矚目的暢銷書。隨之而來的負面效應固然不少,我卻仍覺得自己太幸運,不知是從哪兒借來的人生,總有一天要還回去的。 在《海水正藍》的序裡,我曾這樣描述自己:「我驀然相信,在上一世,或更久遠的前生,我就是個擺渡的女郎。而在今生,當我掌中映著別人晶瑩的淚光;當我在燈下執筆,隨著故事中的人微笑或悲傷,便幾乎可以確定,自己仍繼續著這樣的『事業』……是的,就是擺渡。」持續創作這麼多年之後,我突然對這樣的描述感到懷疑。 二○一一年初,寒流一波接著一波,陰雨綿綿不絕,我再度走進皇冠雜誌社,才進門立刻見到平鑫濤先生,他很興奮地,迫不及待將預先做好的,四款雜誌封面拿給我看。這一年,正好是我「降落地球五十周年」,除了出版散文精選集《剛剛好》,與小說精選集《煙花渡口》之外,皇冠雜誌三月號還規劃了以我為封面人物的特集。 四款漂亮的封面攤展在我面前,平先生對我說:「我們其實做了好多款,這是比較滿意的四款。」我只能點頭,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回想起一九八八年初識出版界傳奇人物平鑫濤先生,他那樣親切、溫暖而熱情。已經出版兩本小說集《海水正藍》與《笑拈梅花》的我,對於他的邀約出版,很不好意思的說:「可是我目前沒有出版小說的計劃,倒是想出版散文集。但我想,散文集恐怕沒什麼銷路吧。」平先生堅定地說:「散文也好,小說也好。只要是曼娟的書,我們都想出,我們都願意等。」於是,一九八八年底我的第一本散文集《緣起不滅》由皇冠出版社發行。爾後的小說與散文創作大都在皇冠出版,過了幾年,《海水正藍》與《笑拈梅花》的版權收回,也交給皇冠發行,從大平先生,到小平先生(平雲),將近三十年,真的是「緣起不滅」啊。 記得早期在皇冠出版的封面,都是由平先生親自挑選的,像是《緣起不滅》的布袋蓮,水面上一片蕩漾的紫色與新綠。平先生很尊重我的意見,一定問我喜不喜歡。而我信任他的眼光,從他眼中燃燒的熱情,便知道絕對錯不了。直到近些年平先生處於半退休狀態,看見他的機會變少了。而我也進入另一種狀態,從一個大眾文學創作者轉而為大眾文學的研究者與教學者。在大學裡開設了「大眾小說」的課程,這才重新認識了平先生這位經典人物。在爬梳台灣乃至華人世界的大眾文學史的過程中發現,平先生不僅是皇冠近六十年來的掌門人,更是大眾文學的掌舵者。而傳奇絕不是天生的,乃是後天無數的執著與拚搏,有開疆闢土的豪氣,更要有月移花影的細膩,才能成為難以企及的經典人物,成為一個開創時代的傳奇。 我怎能自稱是個擺渡人呢?我其實是在渡口等待過渡啊。 二○○八年,宛如小說情節的事件發生了。最初是母親告訴我,有個外國人打電話來家裡找我,說是要跟我邀稿。「他講的是英文嗎?」我完全不關心邀稿的事,只詫異七十幾歲的母親如何與外國人交談?「那個老外是英國人,當然講英文……」年輕時擔任護士的母親曾與外國醫生上過班,但我完全沒想到她竟和一個英國人相談甚歡,還告訴人家我很忙碌,回到家都已經很晚了,無法掌握我到家的確切時間,等等。 「現在的詐騙集團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!」這是我得出的結論,並且叮囑母親,下次再接到外國人的電話,直接掛斷就好了。 沒想到一、兩個星期之後,學校研究室的電話響起,是英國人!我隨意應付兩句就想掛電話,突然,聽見了純正的北京腔普通話,普通話說他是英國人的同步口譯:「真的很高興找到了張曼娟教授,我們已經找了妳許久了。」我心裡還在想:「詐騙集團是跨國企業嗎?」然而,在英國人誠懇的訴說與普通話熱切的翻譯下,我漸漸拼湊出來龍去脈了。原來是世界頂級鑽石打造出的Forevermark Precious Collection「永恆印記『珍貴』系列」將於中國揭幕。鑽石公司邀請世界各地的重要作家共同書寫關於「珍貴」與「愛的獨特記憶」的小說,將製作成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手工書。因為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活動,他們邀請的都是具有文學性又有影響力,並且能夠代表那個國家或地區的作家。亞洲地區有日本作家林真理子、香港作家西西、大陸作家王安憶,台灣作家則希望邀請我。 「為什麼會是我?」我問了這個問題。後來想想實在滑稽,通常人們遭遇災變才會脫口而出的一句話,我竟在應該倍感榮幸的時刻問了。英國人滔滔不絕的解釋一定要邀請我的原因,我又問了很想知道的問題:「是誰推薦我的?」英國人說他也不太清楚,總之是一個「可信賴」的「權威人士」。 我一邊構思著小說題材,一邊把這個奇聞跟朋友說,因為稿費太豐厚,邀稿方式又如此的縹緲奇特,大家都當作娛樂新聞來聽。「最糟的狀況就是『害』妳寫出一篇小說,不會有什麼損失的啊。」朋友說。 小說寫完了,手工書製成了,稿費也匯來了。最重要的意義卻是,我永遠無法得知的那位「可信賴」的「權威人士」,原來一直注意著我在創作上的執著、投入與成長,在我對自己不具明確信心的時候,沉默而有力量的為我擺渡,宛若半生那樣漫長的河,隔著半個地球的遙遠距離,一撐而過。我只聽見水聲撥動,卻始終沒見到擺渡的人。 編選這本短篇小說精選集,重讀著這些喜悅或悲傷的故事,那些遠去的時光便重現在我眼前,每一個故事都與我的生命緊緊相扣,而我始終是站在渡口的那個人。有時意興昂揚,有時茫然失據,或許一直堅持著擺渡的心願,卻被許多人與許多故事擺渡,渡過一個又一個,生命裡的險灘與深潭。有些人成為我的摯友,有些人成為我的夥伴,有些人根本素昧平生。 他們的微笑與支持;他們的體貼與情愛;他們的激勵與提攜,就像在黑夜的渡口,施放一束又一束璀璨的煙花。 《煙花渡口》,十四篇小說,二十六個春秋,我的小說精選集,紀念那已經遠去,卻無比永恆的青春年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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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緩緩醒來,首先嗅聞到白色床單被陽光烘烤過的氣味,然後,感覺到軟綿綿的枕頭,蓬鬆地、溫柔地托著她的頭,她看見晨光裡自己纖細的手指,這一瞬間,她忽然被幸福所包圍,所充滿。是的,就是這樣的一個甦醒,她曾經微笑著醒來,在愛與被愛的情緒中。 曾經。意識到一切都已經過去的剎那,她被哀傷狠狠鞭笞,都過去了,一去不返啊,她縮起身子,微微顫慄。 「哇,這是蝦子耶……」甥兒樂樂的聲音在門外響起。 她可以想像,樂樂撿起工作檯上剝去殼的蝦子,端詳著,壓捏著的樣子。 「嘿,樂樂,別動,爸爸不是交代過,不要動星子阿姨的東西嗎?」姐姐隨後趕來,大約是從樂樂手上取下了蝦子。 「媽我跟妳說哦,這個蝦子是假的耶。」 「這是你阿姨做的,很像真的啊。」 「很像真的,可是,還是假的啊!」他們母子倆的聲音愈來愈遠,應該是離開了工作室了吧。 星子翻個身,想再度睡去,如果不睡,她不知道該做些什麼。 她或許睡去了,或許並沒有睡去,她看見自己走進社團放映室,摸索到一個空位子坐下,安靜地看著投影機投射出來的春天星座圖。介紹星座故事的陸正宇正站在屏幕旁的陰影裡,講述著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的故事: 「宙斯變成森林美女柯麗絲多最信任的人,騙取了她的感情,還使她懷孕。」 「男人不都是這樣的嗎?」一個女生嘲謔地插嘴,其他人都笑起來。 正宇也笑起來,他說:「並不是所有的男人都這樣的啊。」 他明明站在陰暗裡,卻那樣輝煌閃亮,星子常常希望他不要這樣強烈地存在,不要這樣專橫的攫取她全部的心思與注意力。 「宙斯善妒的妻子將無辜的柯麗絲多變成一隻大黑熊,二十年後,柯麗絲多的兒子在森林裡狩獵,遇見了大熊,這位熊媽媽張開雙臂要擁抱苦苦思念的愛子。她的兒子卻被奔跑而來的大黑熊嚇壞了,他拉滿弓,瞄準了黑熊的心臟……宙斯在天上看見一切,他將兒子變成一隻小熊,把這對熊媽媽和熊兒子一起帶到了天上,這,就成了我們看見的大熊和小熊星座了。」 她發現自己的雙眼潤濕了,不能表達的情感,是何等艱辛而又何等悲哀啊。每一次聽他說故事,總是莫名的感動或感傷,他的聲音很能打動她,可是,即使他不說話,依然可以打動她。 「嗨,妳果然來了。」當人群都散去,他看見她,並向她走來。他微笑著,右頰上的酒渦陷下去,她常常想測量那個酒渦的面積,用自己的食指,也許,得用大拇指。 她貼在枕上的手指輕輕動了動……她一直沒有機會測量,即使是他靠她最近最近的時候,她也沒機會。

你好嗎? 我回來了。整整九年,我曾經以為自己會一輩子待在日本了。 用著不同的語言,過著不同的生活,大家都認為這樣對我的病會好一些。 我學會了一些生活的技能,用矽膠做食物模型,不管是顏色或是形狀,都幾可亂真呢。我最得意的是味噌麵的湯汁,很有透明感,連味噌的沉澱物也能表現出來。至於牛排啦,明蝦啦,雞腿啦什麼的,簡直是雕蟲小技了。 如果,你看見現在的我,會不會覺得驚奇呢?

星子去看了父親,父親住在安養院,一個月五、六萬元的費用,使安養院更像個五星級飯店。她到的時候,父親正在三溫暖室裡做按摩。她在父親房裡等待著,這是奶黃色的溫暖住所,父親的書一排排沿著牆壁站好,黑色電視機站在另一邊的架子上,半開的衣櫃裡,內衣和襪子都一層層地安放整齊,有樟腦丸的氣味。她在床上坐下,而後懶懶地躺下來,轉側間瞥見床頭小櫃上放置著兩張相片。 大一些的是最後一張全家福,母親和父親交握著手併肩坐著,姐姐和哥哥站在父母身後,哥哥戴著學士帽,他是家裡第一個大學畢業的孩子。至於她呢,父母最鍾愛的星子,那年只有十六歲,蘋果臉上嵌著一對大眼睛──這就是為什麼她的名字叫星子──她愛嬌地伏在父親和母親的膝頭。她一直是任性撒嬌的,不知道為什麼全家人也都覺得她應該是驕縱的,可能因為她是模樣長得最好的孩子,可能因為她是老么,可能因為母親的猝死,讓大家對她更多憐愛。就在那一年冬天,母親因心臟病去世。父親一直沒有再娶,沒有情感生活,星子知道他不是不願意,而是不能。他太愛母親了,使他喪失了愛的能力,這一點,星子相信自己遺傳了父親,無可救藥。 小一點的相片,是星子去日本的第三年寄回來的。第一年和第二年,父親都去探望她,她陪著父親去嵐山嵯峨野,他們在渡月橋邊的綠草地上野餐。第三年,姐姐結婚,父親忙碌著,沒能去日本,她的身體很弱,也沒回來參加婚禮。秋天的時候,她以滿山紅葉為背景,請姑母替她拍了一張相片,寄回來給父親。她的嘴唇緊抿著,靠在橋頭,雙臂環抱住自己的身體,因為製作不出更像豆大福的模型微微苦惱著,那時候,她已不是個任性的女孩了。 半掩的房門忽然開啟,父親精神健爽的走進來,一邊回頭看著身後。星子翻身坐起,看見跟著父親走進來的一個嬌小的,髮色銀灰的女人。他們看見星子的時候,都有些錯愕。 「怎麼來了?」父親握住搭在頸上的白色毛巾。 「我是,剛好到附近來看朋友,所以,沒先約好,就來了……」 「哦,這是,這是我的朋友,吶,叫聲吳阿姨吧。」父親望著身邊的女人,用刻意輕鬆的語氣說。 那女人手中拿著一束金盞菊,打量著星子,臉上掛一個禮貌的微笑。星子稍稍點頭,說:「妳好。」她還不習慣叫阿姨。 「我的小女兒,在日本好多年,跟她姑母回台灣來發展的……」父親補充說明。 「你們好好聊吧,我先走了。」女人熟練地從父親的櫃子裡取出花瓶,將花插進去,放置在床頭,施施然離去了。 「呃,我的朋友。」父親看著女人的背影說。 星子想,父親真的老了,他忘記這句話已經說過了。 他們在餐廳共進午餐,父親點了菲力牛排,她只想吃凱撒沙拉。 「只吃青菜不行的,看妳現在瘦得……」 「爸爸,你的胃口變好了。」 「是嗎?可能是因為這兒的活動多,老年人需要活動,不然就生鏽啦!」 他們沉默地進食,星子覺得自己咀嚼青菜的聲音太大了,於是,停止下來,看著吃得津津有味的父親。 「姑母的工廠什麼時候開始?」 「我們還要再設計幾款樣品,然後就可以大量生產了。」 「很好,不錯啊,真不錯。」 「爸,我不想住姐姐那裡,我找個房子,我們一起住,好不好?」 「怎麼,為什麼,姐姐姐夫說要照顧妳的……」 「不是,他們都對我很好,可是,我想,我想有自己的地方住,我都已經三十歲了,我們倆可以住在一起,我不想你住在安養院。」 「星子,我……」 「你什麼都不用煩,我會去找地方,我去和大哥和姐姐說,他們一定可以瞭解的。」 「星子,妳聽我說,我不想搬走,我也想要有自己的地方住。我喜歡住在這裡,妳已經三十歲了,我的小女兒都已經三十歲了,我真的想過自己的生活,我在這裡很好,很快樂。妳明白了嗎?」 星子靠進椅背,她的眼光調向玻璃窗外的一叢叢金盞菊,輕輕地點點頭。 「別掛念著我。妳還這麼年輕,去,去找找朋友!」父親拍拍她的手背。

我沒有朋友。你知道的,我和所有的朋友決裂了,因為我的任性,因為我的執迷不悟。我似乎曾經有過好朋友,她們都勸我不要再去糾纏你。多麼奇怪的用詞,糾纏,是我在糾纏你嗎?你對我毫無念惜,一切都只是我的胡思亂想?都是我的自作多情?我不相信是這樣的,可是,除了你,沒有人知道事實的真相。

「星子,妳叫做星子?好可愛的名字。」第一次,正宇看見星子的時候,就這樣對她說。 「只是名字可愛?人不可愛嗎?」星子常常聽見讚美,可是,她覺得正宇的還不夠,她對他有貪求。 「學長,我跟你說,星子是我們班的班花,也是一朵超級自戀花!」社團裡的同學清香說。 「漂亮的人,通常都是自戀的,是不是?」正宇看著她笑。 她將他說的話,解讀做另一種方式的讚美。 原本會參加「觀星社」只是覺得好玩,看見指導老師陸正宇之後,一切就不同了。其他的男孩子都看著她,她只看著陸正宇。「觀星社」忽然熱鬧起來了,明顯的陽盛陰衰。 「喂,正宇學長已經有女朋友囉,是我們大三的學姐秋眠,她人很好哦,妳別作怪。」清香不只一次警告過她。 「很抱歉,我只對他的星星感興趣,我忙著驅逐身邊的蒼蠅都來不及了呢。」她每次都這樣說。 可是,這不是事實。她一直在試,試著讓自己引起正宇的注意。那一次,社團到桃園的山上觀星,天黑以後,天上綴滿星星,她和其他的社員一起從木屋走向營地。好幾個男生發現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,在春寒中微微抖瑟,他們爭先恐後要把外套脫給她,她一律謝絕。 「我才不穿臭男生的衣服。」她的嫵媚神態與嬌嗔,讓他們被拒絕了心裡還是甜滋滋地。 到營地的時候,她看見正和社長說話的正宇,他其實從來不是她理想中的男人的形象,他不夠挺拔,不夠俊朗,可是,他的身上恰恰有一種篤定的安適自在。她站在離他不近也不遠的地方,她不想刻意接近他,可也不想他真的看不見她。她不和別人說話,眼睛看著別的方向,渾身神經卻緊緊繃著,專注地感覺著他的位置和移動,他似乎向她緩緩走過來了。她的身體與心靈,像一根琴弦,下一刻就要扯斷了。他終於走過來,脫下自己的厚外套,搭在她身上,又走開了。一件外套的掩覆,使她鬆弛下來,琴弦被放開,發出「嗡……」和諧溫柔的共鳴。 圍成一個圓圈坐在地上,聽正宇說星星的故事的時候,她一直微微偏著頭,下巴抵在外套領子上,彷彿嗅聞到乾草被陽光曬香的氣味。這是他的氣味。 她的快樂到了極致,回到學校裡,她還是沉浸在一種醺然的情緒中,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微笑起來。她想送他一個禮物,送什麼呢?巧克力?太尋常了。圍巾呢?要到冬天才能用。鋼筆?太老套了。她還沒確定該送什麼禮物給他,就看見他送秋眠來學校,臨別時親吻秋眠的面頰。她的感覺像被斧頭狠狠砸了一下,不能令她死,卻令她痛苦到瀕死的地步。她管不住爆發開來的情緒,她拿身邊的男孩子出氣;她以不上課不去社團來賭氣,她沒法吃飯睡覺,迅速的消瘦了。在課堂上因為遲到和老師發生衝突,所有人都找不到她。最後,找到她家去的是陸正宇。 「我不想上學了。」她的臉色很陰沉:「我想去日本。」 「去唸書嗎?」 「我都說不想上學了,唸什麼書?」 「那麼,去日本做什麼呢?」正宇好脾氣的問。 「找個懂得看星星的人,把自己嫁掉算了。」 「懂得看星星的人,不見得懂得妳。」

星子覺得他是懂得的,懂得她的情感,只是,他沒有勇氣,沒有勇氣接受她。 「我下禮拜就辦休學了。」她就是要激他。 「不唸書真的不會比較快樂,像我這個社會人,最懷念的就是大學生活。」 「我下個月就要去日本。」她愈說愈有一股壯烈的情緒。 「那麼,我就看不見妳了。」 他的回答,確實令她有些訝異。 「反正也不重要。」她悶悶地。 「在妳眼裡,好像什麼都不重要。我只希望妳可以好好過生活,而且,我覺得這件事很重要。」他站起來要走了。 星子忽然叫住他,她問,如果自己再回學校去,可不可以每天打電話給他? 正宇微微側頭,彷彿有一絲笑意,他說: 「等妳回來了再說吧。」 她在他說大熊與小熊星座的那一次回到學校,他對她說:「嗨,妳果然來了。」 「給我電話。」她似笑非笑地,將手伸到他面前。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小卡片,放在她掌心,上面寫著電話號碼,他隨身攜帶著,不就是等待著她回來的嗎?她再不說一句話,轉身就走了,覺得自己分明勝了一籌。 她後來每晚都打電話給他。 「喂,是我。」她總是這樣開口。 「是啊,我知道。」他總是這樣說。 她佔著電話線胡扯,從哪個教授很豬頭,到哪個男生像蒼蠅趕不走。有時候,星星都出來的夜晚,正宇會在電話裡教她看星星。透過雙筒望遠鏡,她看見巨蟹座和著名的梅西爾星團,這個散開星團微微閃耀著。 「哇!到底有多少顆星星啊?」她讚歎地。 「妳自己數數看。」 「我懶得數,我要你告訴我,你告訴我的,我永遠都不會忘記。」 「好吧,那裡有大約一百顆星星的集合,可是,隔著許多許多光年的距離,我們看到的已經不是此刻的星光了。」 「那也就是說,這些星星可能已經死了,我們卻還看見它們的光亮?」她被這樣的想法震動了。 後來,她許久不曾看星星了,有時走在璀璨的星空下,便覺得一種細細地,不明所以的痛楚。 「星子阿姨,媽媽說妳會看星星?」 那天,甥兒樂樂敲開她的房門,雙手插在褲袋中,他現在和星子混熟了,無聊的時候總來敲門。他們一起走到陽台上,城市裡的光害加上空氣污染,天上的星星看起來並不清楚。 「我們老師說,我們看見的星星的光亮,都是好幾萬光年以前的了,說不定這些星星都已經沒有了,是不是真的啊?」 她順著欄杆往下滑,蹲在地上,長裙掩埋住雙腳,好像什麼地方正在劇痛似的抽搐起來。樂樂向後退,退到門邊,大聲喊著:「媽媽,媽媽──」

星星死了,卻還亮著。 我已死了,卻仍愛你。

她其實已經醒了,只是不願意睜眼。姑母的聲音壓得低低的,好像在安慰著什麼人:「這不算嚴重的,她回到這裡來,一定要適應的,我們要幫她。你們先崩潰了,她更受不了了。」 她還聽見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,小孩子在講話,好像是樂樂和哥哥的孩子。 她不是神經病啦,只是以前受到刺激,有時候會昏倒──這是她做的啊?好像真的哦──假的啦,看起來像真的而已,又不能吃──可是很好看啊,我覺得很了不起,等我長大,我也要學這個…… 她很想睡去,也許永遠不要醒來。 春天的星星。春天的流星。看星星的正宇和星子。 她記得那一次,她忽然在電話裡問他:「你們怎麼會談戀愛的啊?」 「記不清了,好幾年了。」他在敷衍她。 「有沒有人說過你們並不合適?她其實配不上你。」她挑釁地。 他停了片刻,然後,用疲倦的聲音說:「我想休息了。」 她匆匆掛掉電話,從那以後,他講電話都是疲倦的聲音。每一次她懷著興奮的心情打電話去,卻在他那一聲「喂」中,落進谷底,她怎麼也喚不回往昔的他了,他願意她進入他的世界,卻不願她涉入他的感情。她觸犯了禁忌。 「你幹嘛這樣有氣無力的?不想和我講電話就不要講了嘛!」她忍不下這口氣。 「是妳打來的。」正宇清清楚楚地說。 她像被眼鏡蛇襲擊一樣,摔下電話聽筒。她被激怒了,徹底被擊潰,決定要還以顏色。她開始像幽魂似的,出現在正宇和秋眠面前,也不說話,就只是盯著他們看。她的異常璀璨的大眼睛,使人不能忽略。清香苦苦勸她也沒用,於是,聯合其他的人抵制她:「秋眠學姐這麼好的人,妳為什麼一定要橫刀奪愛?」她覺得大家的同仇敵愾,其實是因為她的條件比秋眠好,任何人都看得出來,秋眠不是她的對手。 秋眠真的不是對手,正宇在她家門外等她,請她歇手。他的眼睛被痛苦焚燒,有灰燼,也有烈燄。她想辨認自己是灰還是火? 「我也沒做什麼,你叫我歇手,是什麼意思?」 「星子。」他握住她的雙臂,把她推向牆壁:「妳不要為難自己,也不要為難我,好不好?」 她就知道,她不是灰,他對她不是沒有感覺的。否則,他有什麼好為難的? 他們有了一個新的協議,他答應陪她上山去看流星雨,條件是:「不准告訴秋眠,不准告訴任何人,這是我們倆的秘密。」 她懷著極大的快樂等待約定的那個週末,在學校裡,她對所有人甜甜地微笑,她再不在意秋眠,即使秋眠和正宇牽著手出現,即使他們親吻。有一個秘密,關於她和正宇的,秋眠一點也不知道。 週末那天,正宇說好要借越野車來載她,出發時間是早上十點,可是,不到八點鐘,她就在晨光中,在自己的雪白床單上醒來,看見散在枕上的絲緞般的長髮,嗅聞到一種健康的,陽光的味道。她一吋一吋移動手指,像在舞蹈,有節奏地喜悅著。他會來接她,他們會一起進入山裡面,只有她和他;她所渴望的宇宙的狀態,只有她和他。她覺得自己是愛著也被愛著的,如此幸福。雖然,或許是短暫的,或許只是她自己的想像,可是,總比從來不曾有過要好。她將臉埋在軟蓬蓬的枕上,輕聲笑起來。

 

城市裡吹起一陣春天的風,這風來自芬芳的山谷。 彷彿,你從不曾離開。彷彿,我們仍然相愛。 雖然,他們都說,你從來沒有愛過我。 ──本文出自《彷彿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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